好人难寻 word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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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目鱼:奥康纳为何如此
“
邪恶
”
?
评《好人难寻》
1957
年,诗人兼文学评论家
T.
S.
艾略特读到一本名叫《好人难寻》(
A Good
Man Is Har
d to Find and Other Stor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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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短篇小说集,作者是一位崭露头角的美国南方女作家,名
叫弗兰
纳里
·
奥康纳(
Flannery <
/p>
O'Connor
)。这本书里有几篇小说让艾略特感到
“
毛骨悚然
”
,
在写给友人的信中,他这样评价这位文学新人:
“
可以肯定,此人身上有一种奇异的天赋,
才艺当属一流,可是我的神经不够坚强,实
在承受不了太多这样的搅扰。
”
如今,奥康纳已
经去世四十多年,《好人难寻》中收录的几篇小说已经成为美国文学的经典,此书的中译
本已于今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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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奥康纳的小说感到惊愕的绝不止艾略特一人。“邪恶”——这两个字不但是《好人
难寻》中译本腰封上最惹人注目的字眼,也是一段时间以来不少国内读者提及奥康纳时最
偏爱的形容词。人们谈论奥康纳的“邪恶”时大概有两层意思:一是她塑造的人物往往道
德败坏、行为邪恶;另一层意思是说这位作家本身可谓邪恶——她似乎极度冷血,写的故
事充满暴力,经常安排弱者惨遭厄运,对笔下的人物没有丝毫同情:在标题小说《好人难
寻》中,一家老少六口开车出门旅行,不料遭遇三个在逃的歹徒,全家人惨死路边,无一
幸免;小说《河》写一个三四岁的城里男孩被保姆带到城外河边参观布道,还接受了洗礼,
次日,男孩只身跑到河边,想要亲身实践“在生命的深河里漂流,进入基督之国”(前日
牧师所言),却被河水无情地吞没;《救人就是救自己》讲一位老妇人把自己的智障女儿
嫁给了一个看上去好心而且能干的流浪汉,流浪汉修好了老妇人家里熄火多年的旧车,说
要携妻子驾车出游,却在途中将智障的妻子丢下,独自开着骗到手的汽车一去不归。
阅读这些小说,读
者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奥康纳想要展示的是道德的沦丧、人性
的丑陋、上帝的隐退、
宗教的无能。这些故事几乎都止于悲剧或者不幸,少有“光明”的
结尾——看来这位作家
不仅邪恶,而且相当悲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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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康纳为何如此“邪恶”?为了找出答案,我们有必要去了解她的生平、关注她的言
论、搜寻对她作品的各种评论和解读。随着线索的不断积累,问题的答案未必能被找出,
但原来的结论却很可能被彻底推翻。我们可能会惊奇地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误读”奥
康纳,很多困惑得以消除,可是新的困惑又接踵而来„„
对于理解奥康纳的小说,“邪恶”
并不是最合适的关键词。假如我们非要使用关键词
来标注这位作家,那么另外两个可能更
为贴切:一个是“南方”,一个是“天主教”。
奥康纳于
1925
< br>年生于美国南方的佐治亚州,在那里读完了中学和大学本科,并对写作
产生了兴趣
。当她于
1946
年去著名的“爱荷华作家工作室”进修写作时
,她的南方口音如
此浓重,以至于初次和导师面谈时导师不得不让她把想要说的话全都写
在纸上。早在奥康
纳十五岁时,她的父亲因为染上红斑狼疮而过早辞世,而她本人在二十
六岁时也被确诊染
上同一种病,据说只能再活五年。为了养病,奥康纳回到南方的故乡,
和母亲一起在佐治
亚州的农场生活,一直坚持写作,还饲养了上百只孔雀(《好人难寻》
中译本的封面图案
是一支孔雀翎)。她终生未婚,三十九岁去世。
奥康纳一生写了两部长篇小说——《智血》(
Wise
Blood
)和《暴力夺取》(
The
Vio
lent Bear It Away
),以及三十多篇
短篇小说,这些短篇收在《好人难寻》、《上升的一
切必将汇合》(
Everything That Rises Must Converge
)和《短篇小说全集》(
The
Comp
lete
Stories
)中。
奥康纳在作品中描绘了美国南方的风物。《好人难寻》中的故
事大部分发生在南部的
乡下,其中至少有四篇小说的主要人物是一对生活在农场上的母女
(丧偶、守旧的老妇人
和她性格孤僻的女儿),这些人物身上大概有奥康纳和她母亲的影
子。奥康纳笔下人物的
言谈举止都带有南方特色,尤其是人物的对话,如果有机会阅读英
文版,读者可能会从很
多对话中读出美国南方口音,比如《善良的乡下人》中的圣经推销
员说:“
You ain't sai
d you loved
me none.
”(“你还没说你爱我呢。”)、“
I
just want to know if you
love me or
don'tcher?
”(“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爱我。”)
奥康纳的小说常被归类于“南方哥
特式小说”(
Southern Gothic
)。这一流派是
哥特
小说在美国的分支,开山鼻祖包括十九世纪的爱伦·坡、霍桑和安布鲁斯·毕尔斯等
人。
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威廉·福克纳对此风格加以创新,使之重新流行,之后更有田
纳
西·威廉姆斯、杜鲁门·卡波特、考麦克·麦卡锡、卡森·麦卡勒斯和奥康纳等人被评
论
家一并归入这一流派之列。和传统的哥特小说相似,“南方哥特式小说”常常弥漫着恐
怖、
荒凉、神秘、腐朽的气息,情节中也不乏暴力、邪恶、阴暗、离奇的成分。然而,从
福克
纳开始,这些作家开始更多地关注现实,他们借用这种小说形式来反映美国南部的种
族歧
视、贫困、愚昧、暴力等社会问题。
“南方哥特式小说”最显著的特征
之一就是“怪诞”:出场的人物往往外形古怪、性
格反常、行为乖张;故事的发生地往往
破落、封闭、充满不祥之兆;故事情节往往荒诞、
离奇,甚至充满暴力。这些特点在小说
集《好人难寻》中都有所表现。这本书中经常出现
躯体或身心有残缺的“畸人”:《救人
就是救自己》的主人公是只有半截胳膊的流浪汉,
他的妻子是天生智障;《圣灵所宿之处
》中出现了一个阴阳人;《善良的乡下人》的女主
人公安着一条木制假腿。暴力和不幸事
件在书中反复出现:残杀、溺水、大火、猝死、抢
劫、车祸,等等。《好人难寻》一书收
有十篇小说,全书共有十人死亡,平均每篇小说死
掉一个。
对于这些夸张的写法,奥康纳解释
说:“对于耳背的人,你得大声喊叫他才能听见;
对于接近失明的人,你得把人物画得大
而惊人他才能看清。”
奥康纳于
1950
年代出现在美国文坛后,她的
才华立刻受到了评论界的肯定。然而,有
很长一段时间,对奥康纳小说的解读止步于“南
方哥特式小说”,不论是文学评论家还是
普通读者,几乎没有人觉得这些小说除了表现人
性的阴暗以及偶尔触及一些南方社会问题
之外还有其他任何深意。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开始注
意到,奥康纳本人是一位虔诚的罗马天主教徒,她的小
说似乎与宗教有关。奥康纳去世后
,她的一本随笔集和一本书信集相继出版,在这两本书
收录的文字中,奥康纳不但清楚无
误地表明了她本人的宗教信仰以及宗教在她作品中至关
重要的作用,而且还对她自己的一
些小说做了详细的解读。于是,读者和评论家们发现:
几乎奥康纳的每部作品都有宗教含
义,而自己长久以来对她的那些小说的理解几乎可以说
是“误读”。
奥康纳出生、成长于天主教
家庭,她一生都坚定地信仰天主教,似乎没有经历过任何
信仰危机。她说:“我是站在基
督教正统教派的立场上看世界的。这意味着,对我来说,
人生的意义集中于基督对我们的
救赎,世间万物在我的眼里无不与此有关。”
然而,读者难免对此心存疑惑。一般人会认为,宗教小说家写
的小说肯定充满宗教色
彩,要么是为了证明作者的信仰,要么是为了呼唤读者对这种信仰
的热情;即使不那么直
露,至少也会通过小说让读者对其信仰产生一些好感。可是,读奥
康纳的小说,我们不但
很少发现这方面的尝试,而且读后的效果往往恰恰相反。小说集《
好人难寻》中多次出现
牧师、圣经、修道院、洗礼等和宗教有关的事物,可是它们常常以
负面形象出现,甚至往
往导致厄运。例如:面对歹徒,小说《好人难寻》中的老妇人最后
试图借助宗教的力量来
感化对方,结果却遭了三枪一命呜呼;《河》中那位牧师充满隐喻
的布道恰恰是导致小主
人公最后溺死的原因„„难道奥康纳指望人们读了这些故事之后受
到感化进而皈依天主教
吗?
事实上,奥康纳的小说在早期甚至遭到过来自宗教媒体的批评
,一篇刊登在天主教杂
志上的评论指责她的小说是“对《圣经》的粗暴否定”。然而,在
奥康纳看来,小说绝不
应该是宗教的宣传品。受法国天主教哲学家雅克·马里坦(
Jacques Maritain
)的影响,
她坚持认为:严肃的天主教小说家并不需要承担在作品中宣扬宗教的义务。她说,小说家
“不应该为了迎合抽象的真理而去改变或扭曲现实”,“如果作品在完成后让人感觉作者
采用欺诈的手段篡改、忽略或扼杀了相关的情节,那么不论作者的初衷如何,结果只会事
与愿违”。
< br>在美国南部,大部分基督徒信奉的是新教,而非奥康纳信仰的天主教。在她眼中,南
方的宗教是一种缺乏正统教义指导、时常盲目地自作主张、让人感觉“既痛苦又感动,还
有些狰狞滑稽”的宗教。所以,从奥康纳的小说里可以读出作者对南方新教徒的某些讥讽。
既然绝非宗教宣传品,那么
,出自这位天主教作家的那些貌似“邪恶”的小说到底在
试图向读者传递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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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作者保
持沉默,这个问题大概一直难以得出定论。好在奥康纳本人对此给出了清
晰的答案,她告
诉我们:“我的小说的主题就是:上帝的恩惠出现在魔鬼操纵的领地。”
又说:“每一篇
出色的小说里都有这样一个瞬间:你可以感觉到,天惠就在眼前,它在等
待被人接受或者
遭到拒绝。”
< br>在这里,奥康纳向我们提供了一把理解她的小说的钥匙,这把钥匙上刻着“天惠时刻”
(
Moment of Grace
)这几个字。在她的小
说里,尽管大部分时间故事里的人物都被堕落、
自私、愚昧、自负、欺骗或冷漠所掌控,
但是,总有那么一个时刻(往往在接近小说结尾
处),奥康纳会安排上帝的恩惠(或曰天
惠)降临到他们身上。在这圣灵显现的一瞬间,
这些人物突然受到某种精神上的启迪,进
而达到某种“顿悟”,他们也许会接受这一天惠,
也许会拒绝它,但不管怎样,这一灵光
闪现的“天惠时刻”会使他们的内心发生改变。
这一时刻又是如何到来的呢?面对这个问题,奥康纳又将另一
把钥匙递到我们手中,
这一把钥匙上刻着的字是“暴力”。她说:“我发现,暴力具有一
种奇异的功效,它能使
我笔下的人物重新面对现实,并为他们接受天惠时刻的到来做好准
备。”
手握来自奥康纳的两把钥匙,让我们试着打开通向她的小说核心的大门。有必要事先
声明
:这扇门并不通向我们以往常走的那条路,我们也未必从心底里完全接受这条路线图,
可
是,既然我们对钥匙的主人如此感兴趣,那么为什么不按照她指引的方向走上一遭呢?
《好人难寻》是奥康纳最著名的短
篇小说。故事分成两部分:前一部分写一家六口人
驾车去佛罗里达旅行。老太太显然是故
事的主角。我们不难发现,这位老太太有点儿自我
中心,还爱打小算盘:为了去见老熟人
,她想方设法劝一家人改变原来的计划去东田纳西;
因为不舍得丢下猫咪,她偷偷把它藏
在篮子里带上了车;想去看看年轻时到过的一座种植
园,她就骗全家人说那座宅子里暗藏
财宝;自己踢翻了藏猫的篮子导致车翻进沟里,她却
忙说自己受了内伤,以求获得同情、
不受责难。也不难看出,这位老太太颇爱虚荣:她上
路前打扮得整整齐齐,因为她想“万
一发生车祸,她死在公路上,所有人都能一眼认出她
是位有品位的太太”;聊天中提及自
己年轻时的追求者,她说自己本来不介意嫁给他——
“谁让他是位绅士,而且在可口可乐
的股票一上市时就囤了不少呢?”老太一路喋喋不休,
还爱发表议论,但是她的论调几乎
全是未经真正思考的肤浅的陈词滥调。在餐馆里,店主
感叹说:“这年头都不知道该信谁
。”老太太立刻接话:“人心不古啊。”店主提到自己
让人赊账加了油,后悔“我干吗要
那么做呢?”老太太想都不想立刻说道:“因为你是个
好人!”
在小说的后一部分,以“格格不入
”为首的三个在逃犯出现在车祸现场。也许正是因
为老太太喊出“格格不入”的名字,才
最终导致全家被杀。这一部分故事的前景是老太太
和“格格不入”的对话,她试图说服对
方改邪归正、莫开杀戒,而在背景里,另外两个逃
犯正把她的家人一个接一个地拖到树林
里杀掉。仔细阅读老太太和“格格不入”的对话,
你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绝大部分从老
太太嘴里说出来的话依然是肤浅的套话,相比之下,
“格格不入”的言论听起来更像是独
立思考的结果,反倒显得更加深刻。老太太先是重复
盲目、虚伪的奉承,眼见亲人一个个
被杀,她又下意识地试图通过宗教的力量来感化对方,
可是因为她从未对宗教作过真正深
刻的思考,所以嘴里说出来的只是些“要是你做祷告的
话,耶稣会帮你”这样空洞无力的
套话。这番话倒是引出了“格格不入”的一段充满虚无
主义色彩的陈词,他的人生哲学是
邪恶的,但是他说出的一番话却是坦诚甚至可以说是深
刻的,绝非老太太那种人云亦云。
在小说的结尾,亲人已全部被杀,独自面对“格格不入”
(此时他穿着从被害的儿子身上
扒下来的运动衫),老太太做出了一个异样的举动——她
低声说:“哎呀,你是我的儿呢
,你是我的亲儿!”她伸出手去摸他的肩头。“格格不入”
像是被蛇咬了似的向后一跃,
当胸冲她开了三枪。然后他把枪放在地上,摘下眼镜擦了擦。
奥康纳交给我们的两把钥匙此时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当的声响
。很多读者会认为:老
太太最后的那句话和那个抚摸的动作是她为了自救而使出的最后一
招,“格格不入”因为
受不了她的肉麻而将其击毙。然而,在奥康纳看来,此时此刻正是
老太太的“天惠时刻”,
在暴力的强烈冲击下,她忽然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自己对面的
“格格不入”,她突然顿
悟了,发现自己本质上并不比这位逃犯高尚,她以前肤浅的价值
观忽然被一种大爱所代替,
于是她对身穿自己儿子衣服的“格格不入”说出了整篇小说中
她说过的唯一一句真诚的、
深刻的、发自内心的话:“你是我的儿呢,你是我的亲儿!”
而这一时刻对于“格格不入”
来说也是一种“天惠时刻”,虽然这位冷酷的虚无主义者并
没有接受这一天惠,而是本能
地开枪杀死了老太太,但是,这一时刻仍然撞击了他的灵魂
,并有可能改变他的一生。在
小说结尾,这位刚才还在宣称“不干点儿坏事儿就没乐趣”
的逃犯此时却对他的同伙说:
“人生没有真正的乐趣。”而接受了“天惠”的老太太虽然
结束了生命,但她在生命最后
的时刻超越了自己,她死去时已经不再是小说开始时那个自
私、虚荣、肤浅、伪善、自以
为是的人,她“像孩子一样”,“面孔朝向无云的天空微笑
着”死去了,她应该能在天堂
里享受快乐。
以上基本就是奥康纳本人对这篇小
说的解读(至少应该不会相差太远)。她还建议:
“在这篇小说里,读者应该格外留意的
是上帝的恩惠对于老太太的灵魂的作用,而不是那
些死尸。”在小说中,“格格不入”杀
死老太太以后对他的同伙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
“她可以变成个好人的,”“格格
不入”说,“要是每分钟都有人对她开枪的话。”
这句话更像是奥康纳本人借“格格不入”之口说给读者听的。
因为她相信,暴力往往
是通往“天惠”的途径。